牛鬼蛇神

前言

　　序言　　龍占川　　馬原知道，我不讀書?！　∮猩詠韽念^到腳讀過兩本書，一本是毛主席的《毛主席語錄》，一本是馬原先生的《牛鬼蛇神》。前者是因為話說得好而覺得老人家偉大，后者是因為在生活中體會到先生超凡而讀了他的書?！　●R原是小說家，寫小說是個娘們兒做的事（馬原對我說過寫小說是一門手藝，有點像女人繡花）。說偉大，自然你覺得我有些夸口。當你了解了他，你就知道怎么評價他都不為過。　　二十年前，我弟弟介紹我認識了馬原，弟弟當時興奮地告訴我，馬原是文壇上的大人物。 我與文字無緣，不知其半斤八兩。當時我對文人沒什么好感，在我眼中他們都是些言不由衷、嘩眾取寵、沽名釣譽、招搖過市之徒?！　”е鴮ξ娜说牟恍夹膽B(tài)，第一次見到了馬原?！　∥覍︸R原的評價：馬原不同于其他文人，負責任且求甚解，不顯擺也不賣弄，不會像其他科學家、哲學家那樣用“本能”來敷衍了事?！　‰s 種　　很震驚，當年馬原是我見到的長得最漂亮的“真人”，身材偉岸，整個面目是一尊雕塑。因為長得太不像漢人，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問他，你是純漢人嗎？他說是。——祖上有沒有跟其他血統(tǒng)通婚？他見我表達的有些曖昧，不夠勇敢，就直截了當對我說：你說的是雜種?！　?ldquo;我現(xiàn)在只知道我爸是漢人，祖上的事就不知道了。啥種又怎么樣？無所謂。”　　我頓時崩潰，在傳統(tǒng)觀念中“雜種”是很難說出口的，標準的罵人話，北方人張口就來，一時間讓我懂得純種和雜種其實都是一個來路，只是罵人在雜種前面加個“狗”字。　　有 點 甜　　二十年以前的關于雜種這件事我很敬佩馬原。第二天我要求弟弟繼續(xù)陪我去見他?！　≌勗捴兴牢沂巧馊恕Ｋㄗh我——水是人類最重要的資源，你應該做飲用水的生意，既可以造福人類又能賺大錢。這是一個每年以百億計的產(chǎn)業(yè)，現(xiàn)在人們還沒有看清楚。你應該抓緊時間先做，找全國境內最好的水源地，然后在央視、各地方臺大做廣告，廣告語就用“有點甜”?！　≡谖已劾镂娜硕际羌埳险劚?，沒有采納他的建議?！　《旰螅隽?ldquo;農夫山泉”，廣告語是“農夫山泉有點甜”。記得那一天我握著他寬大的手掌，心中無比沮喪；對他說農夫山泉偷了你的創(chuàng)意。他輕松說“一定是”。我解了馬原的心結。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，一個他值得共同擁有秘密的一個人，知道他才是“有點甜”的父親?！　》?地 產(chǎn)　　一九九五年，馬原建議我說：“做房地產(chǎn)吧。北京、上海都可以，最好來上海。我可以幫你介紹一個正在一家大房地產(chǎn)公司任職的‘房地產(chǎn)專家’，人年輕又好，是我的小兄弟。”后來我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他的崇拜者。馬原永遠也不會像其他的文人一樣向你介紹是他的粉絲。他叫周曉峰，現(xiàn)在已成為一家世界級房企上海地產(chǎn)分公司的副總經(jīng)理。“你拿出兩千萬塊錢，就可以做一個兩億規(guī)模的樓盤，步驟是先注冊一個房地產(chǎn)公司，然后找企業(yè)、政府協(xié)商；掛賬把地先拿過來開發(fā)，與政府協(xié)調取得開發(fā)權后預售，兩個月還政府土地出讓金及其他費用（當時土地不受限、不掛牌，房可預售）。第二個回合就可以做十個億的樓盤，五年后就可以做到五十億，七年后可以做到百億樓盤。”這輩子我第二次沒有聽他的話，因此失去了成為潘石屹或者成為王石的機會?！　r隔十五年的去年，我成了馬原的老板。馬原走馬上任擔當執(zhí)行董事，負責我京東一別墅樓盤項目，兼顧主體結構設計、外立面設計、景觀設計的方方面面。此戰(zhàn)大獲全勝，眾人贊不絕口。幾天前，有六位太太參觀樓盤，購得七幢，一個連雞窩都沒有蓋過的馬原，用他的天才創(chuàng)造了房地產(chǎn)界也是他個人歷史上的又一個奇跡?！　“?癥　　二零一一年的十月十七日，我父親被診斷出胃癌晚期，入住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(yī)院救治，馬原得知消息后匆忙找到我，要我把父親交給他，他要帶我父親去海南或者其他有好水的地方。他說好水不僅可以養(yǎng)生還可以救命，并承諾我，三年內一定把健康的父親送回來?！　∮终f如果像今天這樣把父親交給醫(yī)生不斷用手術、化療、放療去無情打擊、折磨腫瘤的方法實際是跟天作對，因為藥物對好壞細胞通殺。醫(yī)生是天使，可人體是天養(yǎng)的，包括腫瘤細胞?！　∥耶斎粵]有聽他的建議，由我二弟拿主意，采取了主動進攻的積極治療措施。我給馬原的提議取名“坐以待斃療法”?！　♂t(yī)生說放療、手術都來不及了，只能做化療。藥物是美國和日本的（馬原打來電話詢問治療方案，我沒有講進口藥的事，擔心他又有新說道，讓我們亂了方寸），還有意大利的叫胸腺肽，據(jù)說是用來增強免疫力的，每天一支，一支六百（批發(fā)價不含稅）。兩個月前又運用了據(jù)說是還沒有面世的干細胞療法，幾天一次，一次六萬（報價五萬，藥到后說是專家親自調配加一萬）。能做的幾乎都做了。　　治療四個月后，醫(yī)生告知化療藥物對我父親治療無效（化療藥只對百分之十病人有明顯療效）。冥冥之中 ，馬原說對了，癌細胞沒殺死，好細胞遭到摧殘?！　∵@時我回想起零八年，馬原在上海被初步診斷為肺部腫瘤，經(jīng)肺穿刺查是否為惡性腫瘤的過程中，馬原逃離醫(yī)院，拒絕手術并拒絕繼續(xù)治療。我勸他聽醫(yī)生的，接受現(xiàn)代文明積極手術，他當時就對我講了對我父親說的那些話，諸如腫瘤與身體相依附，你不和他過不去，他會和你相安無事，如果你動他等于一損俱損。我聽著怎么都是謬論?！　∷チ颂募亦l(xiāng)海南，每天喝救命的好水，騎我送他的“路虎”自行車健身。四年過去了，如今他在出《牛鬼神蛇》。面對父親的局面我在想，是什么救了馬原？是唯心？是唯物？還是錯覺給了他一個健康的心態(tài)？他是一個唯心主義者，講治療是跟天作對；還是唯物主義戰(zhàn)士，講好水救命，藥物對好壞細胞通殺。我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哪伙的，或者根本就沒有唯心、唯物這回事，只是這些哲學家們用來解心疑，沽名釣譽的魔方?！　【?命 之 恩　　一次我和馬原與王朔、劉震云聊天，王朔說：“一度抑郁，每天最大的理想是想自殺，看不起任何人，一天要付之行動，想起了女兒，從此放棄理想。”　　此刻劉震云面無表情說了一句“救命之恩”?！　∥矣X得馬原離天、離神靈特近。大學畢業(yè)時同學們都往城里涌，他卻去了西藏。我對西藏沒有概念，只是從馬原這兒知道些風土人情，他的小說讓西藏更神秘，西藏讓他的小說更懸疑。　　西藏，懸疑，加上作家的胡思亂想，馬原生出與旁人不一樣的念頭也不足為奇。有一天他信誓旦旦：“我要向上帝叫板！絕不等自然死亡，選擇一款非常態(tài)的死亡方式——自殺。”　　馬原碩大的眼中閃著童真。我面無表情地對他說：“這就是上帝的安排。”　　從此以后他不再說自殺的事?！　∷〉哪切┦滤≌f里寫到了，我不畫蛇添足。　　我自己家里的事情足夠讓我添堵了，心亂如麻，不想再說這些?！　≈T如此類要聽馬原的，因為他還活著。看我沒勁，看小說吧?！　?012.04.15  

內容概要

　　《牛鬼蛇神》為馬原“歸隱”20年的思考。它涉及到人、鬼、獸、起源、常識、真實、假象，以及人與人、人與自然、人與宗教……他近六十年體會到的神奇和詭異盡展本書。作品中的兩位少年，李德勝和大元，一個山民、藥學奇才、理發(fā)師傅、冥紙工藝師傅，他雖然看起來過的是悲慘生活，卻有著清晰的人生，以天生的悟性和敏感，從亂象迷霧中直抵生命的真意；一個記者、作家、制片人、大學老師，他的人生是混跡于大千世界，卻始終在混沌迷蒙之中，在似是而非的真相中苦苦思索追尋，最終回歸生命本身。半個世紀的經(jīng)歷與思考，什么才是馬原的“原來這才是生活”？

作者簡介

　　馬原，當代知名作家，曾是先鋒派的開拓者之一，25年前即有人稱“馬原是作家的偶像”。1982年開始發(fā)表作品，其著名的“敘述圈套” 開創(chuàng)了中國小說界“以形式為內容”的風氣，影響了一大批年輕作者，著有《岡底斯的誘惑》、《西海的無帆船》、《虛構》、《上下都很平坦》等。20年前，馬原離開小說創(chuàng)作；10年前，馬原宣告“小說已死”；“歸隱”20年后，馬原帶著《牛鬼蛇神》重回人們的視野。

書籍目錄

卷0 北京第三章 大串聯(lián)第二章 革命第一章 革命之外第0章 金錢或離情別緒卷1 海南島第三章 吊羅山鬼魅第二章  再見李德勝第一章  天堂島罡風第0章 生命的徘徊特質卷2　 拉薩第三章 圣城陽光泛濫第二章 色季拉雪頂?shù)谝徽?綠蜻蜓飛越雅魯藏布第0章 某些人的天堂卷3  海南第三章 蜻蜓點水或彩蝶戀花第二章 崩石嶺的鬼節(jié)第一章 別一樣的日子第0章 瓊州海峽日志 

章節(jié)摘錄

　　第一章  天堂島罡風　　3 兩個小生命　　元旦前一天正午，一輛外來的吉普車駛過崩石嶺，在進村的拐彎處由于那棵三百年大榕樹遮擋，車子又沒減速，一下將個女孩撞個正著。孩子當場斃命。吉普車沒停下車輪，徑直往山上方向沖過去?！　”朗謇镉腥撕白踩死玻腥撕败嚺芾?，頓時亂作一片?！　‘敃r崩石村超過半數(shù)的女人都在那棵巨大的榕樹的蔭蓋下，帶著各自孩子乘涼。所以撞人連同逃逸事件就有了眾多的目擊者。　　“那是一輛黑色的卡車，車廂上站著兩個人。撞了人卡車停也沒停，連車也沒剎一下。上面的兩個人還跳著腳叫好，那兩個家伙還是人嗎？畜生都不如的東西！”　　“車不是黑的，是又黃又綠的那種。也不是卡車，上面也沒有人。那種車上面根本站不了人。”　　“就是。人都在車里，上面沒有人。是吉普車。吉普車上面根本沒法站人。”　　“那車開得好快！開車的肯定是個瘋子。腦子沒毛病，誰也不會把車開那么快。娃都被它撞碎了。”　　“好多血啊，看了讓人心里發(fā)緊。”　　“我第一個到跟前的，娃一絲活氣都沒有，當場就斷氣了。”　　“沒見過這么霸道的！沒王法嗎？殺人不償命嗎？”　　這里的生活是那種慢到不能再慢的節(jié)奏，幾乎就沒有什么可以讓人著急上火的事情。女人們作為目擊者的激動，并沒有讓分散在各家各戶的男人們意識到發(fā)生了不尋常的事情?！　∶缸屌说娜后w激動持續(xù)升溫，終于有若干男人慢條斯理朝著大榕樹聚攏過來。后來差不多村里所有能走動的大人孩子都聚齊了，先前不緊張的男人們現(xiàn)在都緊張起來了。有人甚至帶上了可以臨時當作武器用的農具；更多的人則效仿他們，跑步回家取出各種家什重新集合，迅速組織起一支頗具戰(zhàn)斗力的軍隊。　　盡管女人們對汽車顏色和類型的描述有諸多疑異，但是有兩點是極其肯定的，眾口一詞——娃被撞死了；撞人的車往山上方向跑了?！　∧腥藗兪紫却_認吉普車是穿過村莊往山上逃去，知道肇事者絕對跑不掉了。因為前面是斷頭路，路到半山時已經(jīng)不再向前?！　∧腥藗兿葘⒌缆酚脦讞l樹干封住，之后有獵槍的拿槍，沒槍的拿各種長短農具，互相擠在一道緩慢往山路上前行?！　∨藗儗⑺缷雵。止局撊绾翁幹??！　∵@支臨時組建的軍隊在山路上前行緩慢，大家擠擠挨挨，彼此磕磕絆絆，看得出每一張臉龐上的緊張和恐懼。先前女人們的描述，讓肇事者在他們心中完全呈現(xiàn)出惡魔形象，而他們只是一群山民，一群烏合之眾。沒有一種凝聚力使他們結成一個整體，但是他們中的每一個個體又都依仗著這個群體來壯膽。準確的說這是一支一盤散沙的臨時拼湊起來的軍隊，全無戰(zhàn)斗力可言?！　〔蛔闶呃锷铰罚瑥潖澢藻葡蛏稀Ｂ返膬蓚仁潜P根錯節(jié)的原始雨林，人幾乎完全無法在其中穿行。所說的山路，只不過是村里人上下山時，經(jīng)過簡單砍伐能夠通行輪式拖拉機的一條通道而已，而且經(jīng)常時上時下，既陡峭又異常顛簸，根本不適合底盤更低的汽車行駛?！　】梢圆碌贸?，肇事逃逸的汽車向上的旅程一定非常艱辛。這十七里路估計他們至少要兩小時以上才能走完，也許更長時間。　　估計車上的人也會料到村民不會放過他們。畢竟在他們肇事現(xiàn)場的近處就有那么多的目擊者，也許被撞女孩的親人就在其中。殺人后逃逸，兇手必定會恐懼；他們不至于幼稚到以為被害者的親屬會輕易放過他們。兇手應該想得到自己被追擊，想得到如果落入追擊者之手后自己的下場。兇手的恐懼會隨著由于山路阻隔導致的逃亡速度緩慢而與時俱增。估計這種恐懼會因為山路的猝然結束而達到最大值?！　∏懊鏌o路可走！逃亡者無異于死路一條。那一刻，他們有的只有絕望。也許他們中的某個人，會被已經(jīng)膨脹到無限大的恐懼嚇死。誰知道呢?！　∷麄兲拥寐?，但是他們畢竟有馬力強大的越野吉普車助力；追擊他們的人有的只是兩條瑟縮發(fā)抖的細腿，有的是與逃亡者類似的恐懼，他們追得更慢。逃亡的人用了大約三小時上下，追擊的人則用了七小時。新年除夕夜正悄悄地降臨到吊羅山崩石嶺?！　∫苍S那三個殺人兇手反復討論過自己的出路和下場?！　∫苍S其中兩個人都認為與其讓復仇者殺死，不如逃進這神秘直達亙古的熱帶原始雨林。雖然每個人都清楚原始雨林中隱藏著無法預知的各種危險，而且人在其中行進極其艱難，畢竟那也還帶給逃亡者一線生機。逃亡困難，追擊必定同樣困難。　　也許其中一個人與另兩個想法不同。他寧可堅守在這個鋼鐵的巢穴之內，也不愿被山林中的蛇蝎猛獸當作美餐。他于是與兩個同伴選擇了不同的方式，他獨自留在吉普車內。任由兩個同伴在車上的工具箱里取出可以做防身之物的大件工具，之后消失在被暮色逐漸圍攏的雨林當中?！　∧行源迕窠M成的軍隊已經(jīng)逼近這條山路的盡頭，前面是最后一個右手彎，彎過去兩百步就再也沒有路了。從這里還看不到肇事的車和殺人的人。　　突然，他們聽到汽車發(fā)動的轟鳴聲，同時一輛果然是又黃又綠又瘋狂的吉普車從轉彎處沖下來！　　看得出開車的人是孤注一擲了，也許他想嚇退追擊者，讓他們四散奔逃；也許他破罐子破摔，認定死一個也是死，再死幾個也無妨，反正他一個死罪便可以一了百了。看來他是豁出去了?！　∈录慕Y果一定不是開車的殺人犯所想要的，瘋狂的吉普車在一次劇烈的顛簸之后高高彈起，最終摔到前面的路面上。落地的時候吉普車四輪朝天，因而車廂連同里面的司機完全被摔得七零八落?！　”朗瘞X的山民一片整齊的歡呼，之后一擁而上，掄圓了手中的家什農具，將汽車殘骸連同車內的一切一股腦砸爛?！　∮腥思皶r發(fā)現(xiàn)了只有一個人的軀體，大家馬上認定還有其他在逃的殺人犯。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殺人狂魔，他們馬上分成若干個小分隊殺入茫茫林海之中。他們原本就是山民，是這里的主人；他們在吊羅山原始雨林中如魚得水；他們身上有柴刀，有鍬鎬鋤這些農具，他們在自己的領地中沒人會是他們的敵手?！　∧鞘且粋€血腥的元旦除夕夜。在吊羅山的深處山路上，在繁密的熱帶次生雨林中，一輛吉普車在撞死一名山村女嬰后逃逸，被憤怒的山民以農具砸爛在山路盡頭。　　由于無人報案，三名車上人員被發(fā)現(xiàn)時已經(jīng)是散落在周邊林地上的生生白骨，車也在銹蝕之后面目全非，成了一堆廢鐵?！　∧桥畫虢邪⒋?，才六歲剛過。那是1978年元旦的前夜?！　〔挥谜f，那個家庭的新年元旦一派凄云慘霧?！　‘敻赣H的實在沒有心力將被撞得殘破的女兒抱回家，因為家里正醞釀著另外一樁關乎生命的事變。他的妻子即將臨產(chǎn)。他很難想象，待產(chǎn)的妻子看到女兒如此慘狀，會有怎樣的反應?！　∷呐巳绮Ａб话愦嗳?，幾乎經(jīng)不起任何小的風吹草動。她幾乎整夜整夜睡不著覺，她說一閉上眼就會看到孩子的外婆。她告訴母親她困，讓母親不要打擾她，可是不行，母親說她有話要說，而且非說不可。不說出來她在地下就閉不上眼睛。母親讓她恐懼，母親已經(jīng)死了十幾年；許久以來都不曾來找過她，在她的記憶中已經(jīng)變得很淡了。　　女人告訴他，母親在那邊欠了人家的錢。債主每天一大早就過來追債。母親也是被逼無奈才來找她，她很生氣，母親不止她一個女兒，母親的債沒道理讓她一個人來承擔。　　她有一個哥，有一個妹。他們兩家的境遇都比她好。哥吃官糧；妹家里做檳榔生意。她生氣，母親為什么只找她一個人要錢還債。她把她的夢講給哥也講給妹，哥和妹都沒有這樣的夢；母親打從走了以后，再沒去找過哥和妹。　　因為睡眠長時間出問題，她的身體極其衰弱，神經(jīng)極其脆弱。他給她準備了幾套藥膳配方，按照古方的方法分療程為她熬制服用，但是都沒能解決她母親反復到訪的癥狀?！　》浅２恍业氖窃谒闆r最不好的時候，卻又成了大肚婆?！　言蟹浅Ｐ量嗍侨怂仓摹σ粋€完全沒有精力和體力的女人來說，這幾乎是天上飛來的橫禍，她變得極度神經(jīng)質?！　∷詥枏某錾掌穑瑥奈醋鲞^任何虧心事，從未與任何人吵架爭執(zhí)，更不要說動手行惡。她不明白她欠了自己母親什么，為什么母親會不依不饒對她死纏爛打?！　∷仁侨ケ拘兆陟羯舷悖埩凶媪凶趲退?。列祖列宗沒有理會她。她又去了觀音廟，去了關老爺廟，去了媽祖廟，還去了南山寺。無論哪一方神靈都沒有把她的痛苦當一回事?！　】墒撬纳碜釉絹碓匠?，她花在拜神上的香火錢越來越多；她甚至能夠感覺到肚里的孩子已經(jīng)習慣了香煙的氣味，因為那孩子經(jīng)常在她肚子里施展拳腳令她疼痛難耐，只有在進了廟堂，肺腑里吸足了煙香后，那孩子才能徹底安靜下來。孩子安靜了才會讓她也享受安靜?！　∷M管粗通草醫(yī)草藥，卻對現(xiàn)代醫(yī)學的優(yōu)生優(yōu)育一無所知。他絕想不到所有她在孕期的這些異常，將會對胎兒產(chǎn)生嚴重影響。當他聽她說肚里的孩子愛聞廟里的煙味，他反倒覺得她經(jīng)常去廟里是一件好事，至少可以讓她心安一點，也對自己的母親少一點嘮叨，也讓胎兒對她的折磨減輕一點?！　∵h近有各種不同類型的廟宇，那早就是海南島居民世世代代的生活。他出生時那些廟宇就已經(jīng)在那里，他從未對它們有任何疑問。他也早就習慣了跟別人一樣，有了什么事情，或者到了固定季節(jié)固定日子，自自然然去上香朝拜。對他而言，所有這一切天經(jīng)地義毋庸置疑?！　∨私K于捱過了整個孕期，他根據(jù)以往經(jīng)驗斷定應該就在這幾天之內?？墒翘煊胁粶y風云，阿翠意外夭亡?！　∪烨?，女人突然在半夜里驚厥抽搐，竟然將自己的舌尖幾乎咬斷。他用古老的民間手法掐她人中，才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。舌傷的劇痛令她無法進食，他只能讓她平躺，讓她將受傷的舌尖伸出，之后將進補的湯汁緩緩倒入她口中。　　在他看來，她的痛苦已經(jīng)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，他無論如何不能在她的傷口上撒鹽，不能把阿翠身亡的消息告訴她?！　∷麑⒋渲苯颖У酱暹叺墓撞匿?，為她選了其中的一口。之后找大隊長派了馬車，將女兒送往墳場。　　他把所有的淚水都回嚥到肚子里，他不要別人看到他流淚?！　∷羞@一切他都是在新年除夕夜和元旦上午這段時間操持完成的，之后他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家。媽媽不在家，女人腆著大肚子在灶臺忙，看來午飯也準備得差不多了。而且看來女人完全不知道關于阿翠的噩耗。她的臉上一切如常?！　∷麩o論如何想不到，另一場災難正無情的降臨到他的家庭。　　先是媽媽進門。媽媽從藥材鋪子回來，進門就幫兒媳把飯菜上桌。接著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，哎唷了一聲。　　女人的呻吟已經(jīng)是這個家庭里每個人都過份熟悉的聲音，所以他起初并未格外警覺，但他馬上意識到這一次有了異常。他趕忙起身過去扶女人，發(fā)現(xiàn)她的褲子已經(jīng)濕成一片。　　老媽媽說：“怕是羊水破了吧。”　　女人驚恐的臉上滿是淚水，“不，不是，不是的……”　　男人把手掌舉到面前，居然都是血。　　男人這次跑著出門，重新找到大隊長派到大車，這一次他專門請大隊長派一個趕車的一道來。山路太過顛簸，他怕女人受不了，所以一直將她抱在懷里。趕車的不敢耽擱，以最短的時間將他們送到公社衛(wèi)生院。女人被馬上送上手術床。　　經(jīng)過兩個醫(yī)生加上兩個護士（這是衛(wèi)生院的全部人馬）大半個小時的搶救，大出血算是止住了，胎兒也被側切接生出來。再經(jīng)過約兩個小時的縫合，并輸了衛(wèi)生院血庫中僅有的700ccA型血，女人的生命這才得以挽留?！　「蟮臑碾y還在后面，胎兒從娘胎出來就是不完整的，是個男嬰，居然天生就只有一條胳膊和另一條腿。兩條缺失的肢體都是從軀干處就不見了的，不像那些后天肢體殘缺的人那樣帶有截肢后留下的傷疤。非常奇怪，小家伙居然滿頭黑發(fā)，沒有一點營養(yǎng)不良的跡象。而且小眼睛又黑又亮，睜開了就不肯合上；仿佛對人世間有無窮盡的好奇和渴望?！　」黹T關前走一遭讓女人非常疲憊，她一合上眼就足足睡了十幾個小時。再睜開眼時元旦已經(jīng)成為昨天。她也是這時才有機會看到自己的新生兒?！　∧腥司o緊抓住女人的手，怕她撐不住，同時希望能把自己的力量傳導給她?！　∧腥艘呀?jīng)被命運的殘酷重重地擊倒了?！　≡谒睦铮呐吮人嗳醯枚?，他怕她根本沒有能力承受如此大的打擊。畢竟他是男人，再大的痛苦他都必須承受，再大的災難他都必須扛住。不但自己要扛住，還要支撐自己的女人也要扛住?！　∑鋵嵾@些都只是他的一己之念，都是典型的男人的自以為是。他不知道真正脆弱的是男人，無論他們有多少肌肉，都改變不了他們紙老虎的本來面目?！　∨吮举|上比男人要強韌許多倍，既然女人能夠將后代的胚胎背負到自己身上，而且長達十個月之久，既然她們能在任何艱難困苦中渡過并最終將孩子生下來，這個世界就沒有任何災難是女人扛不住的?！　∑鋵嵤悄腥烁枰獜呐四抢锏玫街?，而不是相反?！　∨擞昧舜蠹s五秒鐘看自己生的第四個孩子，然后抱起他，將自己的奶頭塞進他粉紅的小嘴?！　”M管缺失了胳膊和腿，小家伙依然像所有新生兒那樣對母乳充滿狂熱；不需要誰教他，他天生具備了吸吮奶水的能力。他的羸弱的呼吸與他的強力的吸吮形成極強烈的對照。對生的渴望是這個小生命所呈現(xiàn)出來的最初的也是最動人的一幕?！　寢屗坪跻凰闪艘话?，媽媽的臉由紅轉白，媽媽將另一只奶頭換給他。之后媽媽的臉重又有了些許血色?！　∧腥嗽谝慌阅慷昧诉@一幕，體會到什么才是驚心動魄。他甚至懷疑女人沉睡之后也許視力還沒恢復，他認定女人根本就沒看清天生缺失肢體的兒子。但是男人心里非常清楚，他是在自欺欺人，因為他明明看到女人的目光是聚焦的，女人不可能看也不看自己初生的兒子；即使不用睜開眼，女人的心也會讓她比別的睜開眼的人看到得更清楚。　　男人的盲區(qū)僅僅是因為女人沒有他預期的那種痛苦和崩潰?！　∈堑?，看女人的表情，看女人哺育孩子時的那種陶醉，的確絲絲毫毫也看不出她的初生兒有任何異常。她孕育了他整整十個月，嬰兒有無論怎樣的異常也都在媽媽的接受范圍之內?！　∈堑?，他只有右臂右手和左腿左腳；媽媽卻依舊坦然。他是她的又一個兒子，他像她的其他三個兒女一樣得到媽媽的哺育?！　≈辽僭诋斕飚攬?，爸爸表現(xiàn)得要差勁許多，可以說相當崩潰。從另外一個角度說，爸爸的確比媽媽更難，因為他同時承受了兩樁常人無法承受的災難。而且前面一樁是他獨自承受下來的。媽媽暫時還被蒙在鼓里，災難帶來的巨大痛感還未傳導到她的神經(jīng)之上。男人的兩眼充血?！　∵@也是女人先看到的，她以為那是男人沒有休息好。畢竟她經(jīng)歷了大出血，經(jīng)歷了大手術，經(jīng)歷了死而復生的救援，之后又經(jīng)歷了生產(chǎn)；鐘愛她的男人肯定夜不能寐，肯定累壞了?？墒撬R上又發(fā)現(xiàn)不對，男人的眼里在往外滲血，滲出的血珠竟如淚珠一般滴到男人的前襟。女人知道出事了。　　“你別嚇我，你別嚇我啊！你的眼里在滴血呀。你難過就哭出來，哭出來吧，哭出來就好了。你不讓眼淚流出來，你把眼淚憋回去，可是你把血都憋出來了。你哭吧，你哭，一定哭出來，哭出來啊……”　　肯定是聽到了女人的呼喚，如同一直藏在深井中的淚水從男人的眼中如泉水一般涌出，將先前的血滴稀釋溶解，將男人衣襟浸透?！　∵@個新生兒的命運真是悲慘到了極點?！　≡谖柫四赣H的乳汁后，他自然而然進入沉睡當中。從那時候開始，他的命運就已經(jīng)進入了他爸爸媽媽的討論。爸爸沒有媽媽的感受，他與這個小家伙還未建立起起碼的情感交流。這是一個怪胎，他的女人生了一個怪胎，這是他面對的全部事實。　　不用說，如果活下來，這個小東西的命運一定非常艱辛。小時候他需要父母的服侍，即使長大了他也很難自食其力，仍然需要時刻有親人在身旁；也許他一輩子都無法自己解決生計問題?！　∵€有，他永遠是他周圍人們憐憫的對象，是人們眼里的異類，是人們的笑柄。從出生到生命結束，這一點都無法改變?！　∷f：“與其讓他活著受罪，受一輩子罪，不如讓他從一開始就不要面對他這一輩子。”　　她說：“你這叫什么話？他已經(jīng)來了，怎么不要面對？”　　他說：“你想得出來他這一輩子會有多慘。”　　她說：“多慘也是他的命。你怎么才能不要他面對？”　　他說：“你就當他沒出生過，當他壓根就沒從你肚子里出來。”　　她說：“他已經(jīng)出來了，你怎么當他沒出生過？”　　她每一個問號他都無法回答，原因在于他無法面對她說的那些鐵一般的事實。相信他的話她都聽得明白，他的話沒那么深奧，沒那么令人費解；但是她拒絕理解?！　∧呛⒆釉谒眢w里孕育，一天一天長大；而那每一個日日夜夜，都在無情地耗散她的血液骨髓。其間還伴隨他的外婆無盡無休地騷擾他媽媽，讓他媽媽沒有一刻安寧。他的降生先給媽媽帶來了駭人的血崩，又讓媽媽飽受切膚之痛，險些將媽媽拖入萬劫不復的黑暗?？墒菋寢尣]與他計較，哪怕媽媽在見到他時他缺胳膊少腿，媽媽仍然沒有與他計較。　　對爸爸而言，他不是那個企盼了多年的又一個兒子，他無異于魔鬼，無異于毒瘤，毫無疑問他是多余的。爸爸不能把他心安理得留下，因為他會帶給整個家庭無窮無盡的煩惱。一個怪胎一個畸形兒，也就是一個家庭的災難。　　可是媽媽不一樣，媽媽不嫌棄，無論他怎樣媽媽都不會嫌棄，媽媽的乳汁是在這個世界上他能得到的最美妙的東西。無論他怎樣，媽媽已經(jīng)開始哺育他，就如同最初媽媽的孕育一樣?！　”M管他還沒有準備好就來到這個世界上，盡管他短暫的生命只延續(xù)了不足七十二小時，他還是品嘗到了人世間最最美好的媽媽的愛。媽媽愛他，同時愛他令媽媽疲憊不堪。接生的大夫告訴爸爸媽媽恐怕這是他們最后一個孩子，她以后很難再懷孕了。對媽媽而言，這不是一個好消息，這消息同樣令媽媽疲憊?！　∧腥耸浅弥v的女人沉睡之時，把這個怪胎兒子抱走的。　　2 誰斷了飛隼瀑布的水脈　　崩石嶺東段一直向上大約七公里處，有一道窄窄的季節(jié)性瀑布。由于瀑布上端是一片有水的草灘，草灘上活躍著數(shù)量不菲的一種水豚鼠；而這種小動物剛好又是一種小型褐隼的美食。平日里總有幾只褐隼在瀑布上端盤桓，時而俯沖獵食，成了此處的一道獨特的風景。瀑布也因此被稱作飛隼瀑布?！　∩厦娴倪@片草灘水草異常肥美，被崩石村的一個牧童發(fā)現(xiàn)。這以后牧童每天都趕上他那三十幾只毛色黑亮的東山羊，從一條陡峭的小路爬上草灘。羊兒在草灘撒歡覓食，清澈的山泉水令這些黑色的小精靈個個神清氣爽，活蹦亂跳?！　∧裂虻哪泻⑼难騼阂粯有那榇蠛?。沒有風或者風不大的時候，牧童會順著山泉水奔騰向前的方向來到崖邊。望著腳邊一往無前沖下崖口的泉水，他會興奮地大叫。　　他的黑山羊已經(jīng)學會與那些水豚鼠和平相處，它們誰也不騷擾誰，似乎它們天生就是鄰居?！　τ谝运嗍鬄槭车暮嘱纴碚f，黑山羊嬌小靈巧的身體還是太大了一些，它們不適合成為它的食物；但是它們的存在卻又實實在在影響到它對水豚鼠的捕獵。因為這些褐隼原本就是雄鷹家族中的迷你一族，它們比鴿子的身量大不了多少。黑山羊作為不速之客顯然不受那些飛隼待見，但是飛隼拿它們無可奈何。現(xiàn)在有了黑山羊的進駐，飛隼的獵食明顯受到了干擾，它們不敢輕易靠近黑山羊，它們并不了解，黑山羊其實對它們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?！　∧镣l(fā)現(xiàn)了這個有趣的情形。他把它告訴他的朋友李老西，他擔心那些飛隼會因為捕不到獵物而餓死。李老西說不會，因為他和他的羊群傍晚總會離開，而晚上的時間剛好是豚鼠最活躍也是飛隼獵食的最佳時段?！　∧镣哪棠萄祥L了個橙子那么大的肉瘤，是李老西的草藥使那個肉瘤逐漸萎縮，差不多已經(jīng)平復了。李老西當然是看在牧童的面子上，他上山采藥，牧童上山放羊，他們早就成了伙伴和朋友?！　杉胰穗m同屬崩石村，因為隔一道山梁，因而平日并無交往。為牧童奶奶看病讓李老西與這家人相熟悉?！　∧镣陌职诌B同兩個叔叔為了老娘的病專門去過農場的大醫(yī)院，但是老人家聽說要開刀就無論如何也不肯在醫(yī)院住下去了。老太婆認為身上的一切都是父母給的，絕對不可以割掉丟掉，堅決不肯開刀。幾個兒子拿她沒有一點辦法?？墒茄垡娭饬鲈絹碓酱?，它成長的速度太驚人了，全家人都為此驚恐不安?！　〖胰说那榫w同樣感染了牧童，他將自己的心病說給李老西。他早聽說李老西有小神醫(yī)之稱，請李老西務必幫忙。也是老太婆命中注定會甩掉身上的肉瘤，李老西的神藥果然奏效。老太婆的幾個兒子因此將李老西奉為神明，認定他是他一家的救命恩人。　　李老西在村里的那間藥材鋪，事實上相當于崩石村貧困山民們的衛(wèi)生所。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鄰有了創(chuàng)傷毛病都會到藥材鋪處理一下，或敷藥，或服已配制好的中成藥，或討一份處方現(xiàn)場抓藥再回去自己熬?！　‘斎贿@只是那些沒錢去公辦醫(yī)院的人們。另外一些有錢而且相信大醫(yī)院的村民，不會到藥材鋪來碰運氣?！　‘吘估罾衔鳑]讀過醫(yī)科，也沒有任何給人看病的資格；他這種類型的草醫(yī)的確沒有任何法律方面的保障，人命關天，找他看病等于是給家里的病人憑空增加了風險?！　〉遣葆t(yī)也有草醫(yī)的優(yōu)勢，首先他收費低廉，花很少的錢便可以達到治病的目的；其次草醫(yī)經(jīng)?？梢葬槍σ呻y雜癥，而疑難雜癥正是正規(guī)醫(yī)院所很難解決的。老太婆的肉瘤剛好屬疑難雜癥一類?！　±罾衔鲗Τ蔀槟骋患胰说木让魅瞬桓信d趣，那責任太過重大，不是像他這樣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民能夠承受得了的。他只不過是看在他的伙伴小牧童的面子上，幫朋友一個忙。試著換另外一個思路想問題，如果來找他的是小牧童的父親或叔叔，他不一定會出診，不一定會出手下藥?！　∫欢ú粫鍪窒滤?。除了給這家人，他不會對外人下猛藥。是藥三分毒的道理盡人皆知，一旦有了意外，后果不堪設想。　　他不允許自己做這種蠢事。　　他再三推辭，最終還是沒能推掉小牧童爸爸的一份厚禮，那是半頭山豬，完完整整的一片，差不多有四五十斤重?！　⌒∧镣依锼闶潜朗宓氖赘?，是村里僅有的專業(yè)養(yǎng)殖戶。除了小牧童放牧的那幾十頭純種東山羊，除了圈養(yǎng)的九頭黑山豬，這個家族最大的一筆財富是二十四頭本地黃牛。　　小牧童家里每個月都會宰殺一頭或幾頭牲畜，自己吃一小部分，其余的賣給鄉(xiāng)鄰們。這使得這個家庭經(jīng)常可以有錢進賬，如同吃官糧的干部一樣每個月都有工資收入。村里每家每戶都羨慕他們，他們一家人也都很享受村里人的這份羨慕?！　∧莻€早上是個大晴天，湛藍的天上沒有一絲云。小牧童和他的羊群從峭壁小路上達草灘那一刻，太陽剛好從東面遠處的山脊上露頭。太陽真夠懶的，比他出門還晚許多；他和他的羊群從家到這里至少要走四十分鐘。　　溪邊臥著一只水豚鼠。他們過來它也沒躲開，一動不動蜷縮在原地。來到跟前時他發(fā)現(xiàn)它已經(jīng)死了，它的口鼻處有干血。他沒有太當一回事，正常情況下它應該是受了褐隼的攻擊，而褐隼也許被某種意外驚擾，沒有將獵獲物帶走便離開了。這是小牧童自以為順理成章的解釋?！　∧翘焖坪跻磺姓?。但細回想起來還是有什么地方不對；對了，那兩天沒有看到一只出來覓食的水豚鼠，而平時經(jīng)常能見到它們躥過來又躥過去?！　〈稳眨耙惶斓那樾稳缤瑥陀∫话阒匮?，小牧童驚慌了。水豚鼠接二連三的莫名暴斃，令他十分不安。李老西根據(jù)在現(xiàn)場觀測到的狀況，非?？隙ú皇秋w隼所為。　　水豚鼠身上沒有任何傷痕，尖銳的飛隼的利爪不會放過它。還有它口鼻的血，很像是吃了有毒的東西，所謂中毒身亡。這地方是水豚鼠的天堂，除了空中的鷹隼它們在此再沒有天敵。而且小牧童和黑山羊來這里是最近幾個月的事，在此之前這里僅僅屬于水豚鼠所專有，它們也許已經(jīng)這樣子度過了千萬年。這里應該沒有外來的食物，當然也就沒有毒素來源。　　不可思議?！　⌒∧镣瘬哪切┒舅浪嗍蟮臇|西，也許會同樣給他的羊群帶來災難。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，這片草灘除了草，除了草中的幾種飛蟲爬蟲，就再沒有其它的活物了。對于水豚鼠而言，可見的食物只有草和水；同樣對于他的黑山羊也是如此?！　±罾衔髡f：“水豚鼠的食物肯定不止是草，鼠都是雜食動物，一定還有肉食你沒有發(fā)現(xiàn)。羊只吃草，草應該不會有問題。中毒肯定發(fā)生在別的方面。你見過山羊有異常嗎？”　　小牧童搖頭，“山羊要是出事了，阿爸會踢斷我的腿。”　　李老西說：“你要是害怕就先不要把羊趕上來了。”　　小牧童說：“那好，那我就不過來了。”　　李老西說：“這幾天我連著做了一模一樣的夢，有一個惡鬼到了崩石嶺，說是要每天收三個魂。我向它求情，它答應我，這一次不收人，一個人也不收。它也要我答應它，決不與它作對。”　　小牧童圓瞪雙眼，“水豚鼠就不是人??！這么說，惡鬼除了不收人，別的什么都收？”　　李老西說：“它只答應我不收人，它沒說別的。”　　小牧童說：“糟了糟了，除了人以外，我家里有魂的最多了！惡鬼這一次是成心跟我家作對，你說是不是？”　　“我不知道那些畜生有沒有魂，不知道那些小動物有沒有魂。除了人我就不知道還有什么東西有魂。”　　“畜生要是沒有魂就好了，惡鬼就不會找上它們了……可是，萬一，那些畜生真有魂可就慘了；一天三個，一百天就是三百個，我看整個崩石嶺很快就什么也剩不下了，除了人。”　　…… 

媒體關注與評論

　　馬原的作品總是在文本上別開生面，給我?guī)砻孛芏志玫母袆印！　?mdash;—格非（著名作家）　　這小說把你自己貼進去，直指人心，天馬行空，是你的大變局。最高海拔與最低海拔的對視，神鬼與鬼界的交錯，格局大。野性生命的力，詩意涂抹，大色塊拼貼，奇跡、寶物、動物等元素，一如繼往地具有閱讀效果?！　?mdash;—韓少功（著名作家）　　馬原是生活在人類深處的人類，長久的沉默與孤獨讓他只對生命的本質和萬物的奧秘發(fā)出聲音。這是我渴望的寫作，也是我渴望的生活?！　?mdash;—桑格格（青年作家）　　讀完之后還是有一種振奮感，為您的小說所包孕的野心，以及對這野心的實現(xiàn)。您還是有一種很好的狀態(tài)，經(jīng)驗與智性的結合，依然如此緊實，敘事風格也有別于您之前的小說，有新意，而且加入了一些思力深切的感悟，這種自由和肆意，也使小說有了很多旁逸斜出的味道，這可能是小說里最有意思的地方。至少我個人對這些篇章讀得津津有味?！　?mdash;—謝有順（著名文學評論家）　　我無條件地喜歡這部書，馬原仍然是馬原，當年你獨特的小說方式讓人震驚，今天也一樣，而且這樣的方式如今已成“珍稀動物”。在以前你是先知，今天你在“興滅國”，你永遠地站在極端的價值立場上，我以為就是“物以稀為貴”的立場，的確需要大智大勇才行?！　?mdash;—韓東（著名作家）　　這恐怕是要震撼整個現(xiàn)當代文學歷程的作品。它等同于偉大的塞利納的《長夜行》。它是純粹文學的，毫無文學之外功利的。語言簡潔直白，毫無偽飾作秀，自然如嬰孩。視角獨特，彰顯個性?！　?mdash;—龍冬（青年作家）　　馬原老師的《牛鬼蛇神》才是真正的杰作啊。我編校完了，細讀第二遍，極崇拜，極惆悵，還有些難過。這樣的杰作，十年讀到一部就很幸福了。他把一生精華濃縮在這里了——生命的贊歌，命運的贊歌。　　——《收獲》雜志編輯部主任，副編審葉開博士

編輯推薦

　　沉寂二十年 首發(fā)長篇，馬原王者歸來，依然先鋒！從1966年到2011年，北京—西藏—海南—上海，兩個激情少年，半世紀離散聚合，懵懂、覺醒、求索，順天命，個人命運與家國時代的碰撞 人生意義與宇宙神靈的追尋。漢語寫作的典范 當代文學的巔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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